《旧唐书·薛怀义传》记载:
后有御医沈南璆得幸,薛师恩渐衰,恨怒颇甚。证圣中,乃焚明堂、天堂,并为灰烬,则天愧而隐之,又令怀义充使督作。乃于明堂下置九州鼎,铸铜为十二属形象,置于本辰位,皆高一丈,怀义率人作号头安置之。
《新唐书》关于相关事项,则是这么说的:
薛怀义宠稍衰,而御医沈南璆进,怀义大望,因火明堂,太后羞之,掩不发。
证圣元年(695)正月丙申夜的那场明堂大火,不但造成了巨大的物质损失,更为严重的是,作为武周政权最重要的礼制建筑,明堂被大火毁于一旦,是武则天受命于天的象征的崩塌,造成的巨大的舆论和合法性危机,是对武则天和其政权严重的打击。
上述两《唐书》等官方史书中,把明堂大火的原因归咎于薛怀义争宠失意而故意放火,后世的史家基本上完全接受了这个说法,比如司马光就在《资治通鉴》卷二〇五种这么记载:
初,明堂既成,太后命僧怀义作夹大像,其小指中犹容数十人,于明堂北构天堂以贮之。……时御医沈南璆亦得幸于太后,怀义心愠,是夕,密烧天堂,延及明堂。火照城中如昼,比明皆尽,暴风裂血像为数百段。
武则天明堂模型示意
按照这些官方史书的说法,明堂大火的发生原因是按照宫廷秽史秘闻的逻辑引致的薛怀义的情绪化冲动,他是不折不扣的犯罪嫌疑人。
如果真相如此,那么就必须要解释武则天何以让薛怀义全权负责明堂的重新修建。
以往史家的解释是:武则天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掩盖薛怀义放火这一罪行。
但是,这既不符合事件本身的逻辑,也不符合武则天的性格。
从武则天以天后之尊开始执政到正式称帝,她做了十几年的准备
在大火之前,薛怀义不但曾经是明堂工程建设的负责人,而且武则天在明堂举行的一系列活动背后,都有薛怀义的出力效命。
明堂(包括天堂)建成后,武则天不仅以在这里作为政治中心举行国家大典,而且常在这里举行宗教意义上的仪式无遮大会。所谓无遮大会是一种盛大的佛教活动,无遮,是梵语词汇的意译,意为对圣贤道俗、上下贵贱均无遮也就是对大家平等地行财施和法施的法会,换言之就是依照佛教礼制举行的一种广结善缘,不分贵贱、僧俗、智愚、善恶都一律平等对待的大斋会。传说武则天的无遮大会举行一次,用钱万缗,热闹非凡,还会命宫使撒钱十车,让观礼百姓争相抢拾。
龙门石窟的卢舍那佛像据说就参照了武则天的相貌
在明堂举行无遮大会的时候,薛怀义凿地为坑,佛像都从坑中引之而出,附会佛经所说的自地涌出——这其实就是模拟弥勒下生的场景。
又如制作首高二百尺的弥勒佛巨像,在丙申日悬挂于天津桥南,设斋礼拜。此次撒钱,甚至造成了踩踏事件,“老少死者非一”。
话说明堂大火的那天正是丙申日,薛怀义白天还在无比积极地一如既往为塑造武则天的“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的高大上新形象——慈氏就是弥勒,金轮就是最高等级的转轮王——晚上却放火烧毁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一切,这难道真的是一个杰克医生和海德医生(《化身博士》)的故事?!又抑或真的如传统史家咬定的是一个精虫上脑加神经短路的故事?
从感觉上似乎很难径直认定以往的判断,但是,感觉只是感觉,试梳理分析之。
《汉书·五行志》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人火曰火,天火曰灾。也就是人为因素造成的火灾叫“火”,而自然因素造成的火灾叫“灾”。在《旧唐书》中,这场火灾被称为“佛堂灾”或者“明堂灾”,也就是说,官修史书已经给这场火灾定了性——那就是自然因素造成的火灾,它象征着天意对地上君主的警示,代表了上天对其很严重的不满,是上天传递给武则天政权的严重的政治信号。
这和薛怀义放火其实在逻辑上是相悖的,从中也可以反映出来李唐复辟以后官方书写的改篡和混杂,以及其中内在潜藏的矛盾和冲突。
《旧唐书》保留了相当多的唐朝历史资料
明堂大火发生之后,武则天本人努力避免把失火的原因归因于“灾”,而强调其是所谓的“火”,换言之,她尽量想避免把此次大火说成天象示警,而要把原因归之为人为的偶然因素。
当时,武则天统治集团中的核心人员比如宰相姚璹也是这样的态度。姚璹是唐朝初期史学家姚思廉的孙子,姚思廉在贞观年间完成了《梁书》与《陈书》的撰写工作,出身史学世家的姚璹对灾异的定义和概念,自然也是十分熟悉的。因此他对武则天说:
此实人火,非是天灾。至如成周宣榭,卜代逾长;汉武建章,盛德弥永。今明堂是布政之所,非宗祀也。
姚璹不但顺着武则天的意思强调是人祸而非天灾,还借周代和汉武帝时发生火灾的往事,把这场大火说成祥瑞,并以此作为王朝能够长久存在的吉祥象征。
武则天在这些臣僚的撺掇之下,不但没有按照原先的计划下罪己诏并“责躬避正殿”,反而“御端门观酺宴”,坏事变好事,大家一起嗨皮。
而武则天正式颁布的诏书《明堂灾告庙制》里更明确指出:
顷缘内作工徒宿火,误烧麻主,遂涉明堂。朕昧旦忧勤,不遑寝食,虑亏至道,未副天心,内省厥躬,伏增寅畏。槐省棘署,众僚庶尹,宜竭乃诚,各扬其职。内作工匠,可即放还。
虽然武则天也官样文章地表态说自己“虑亏至道,未副天心”,但还是将火灾的原因归结为工匠们的不规范操作,但请注意,她强调了是工匠不小心误烧,所以并没有处罚他们。
《狄仁杰通天帝国》中的火灾现场
至于重建明堂,武则天也是采纳了宰相姚璹的建议,那就是按照所谓的“建章故事”,即汉武帝在柏梁台遭遇火灾之后依据越地巫师的建议,建造比被烧毁的建筑更加雄伟壮丽的建章宫,武则天模仿这个做法,就是所谓的厌胜 (避邪祈吉)之术。
而正因为火灾的发生与薛怀义并无关系,所以重建的具体负责人还是薛怀义(名义上的领导就是宰相姚璹),这也可以反证,这一武周朝相当重大的事件的发生发展,说到底和宫闱秘闻并没有联系。
史称对薛怀义“武氏诸王及朝官见之以礼相让,称其为薛师”
至于薛怀义为什么很快会被处死?一般认为是薛怀义在火烧明堂之后恣意妄为挑战了武则天的底线,但我们现在了解到这一说法也是建立在既有成说的基础上的,如果基础不能成立,则也就存疑了。
其实,薛怀义之死与武则天周围亲信中各派系势力的明争暗斗、此消彼长有关,具体咱们以后再说。